朱熹以理学著称,也有挥毫写字的雅兴。淳熙十一年(1184),他写了一幅字,随一通手札寄给了浙江永康的陈亮。朱熹书写了南宋名臣、学者张浚的座右铭——“谨言行,节饮食,致命遂志,反身修德”。朱熹为什么书录这段话呢?看看他在手札中与陈亮所言,就会明了他的用意。朱熹说:“以老兄之高明俊杰,世间荣悴得失本无足为动心者;而细读来书,似未免有不平之气。区区窃独妄意:此殆平日才太高,气太锐,论太险,迹太露之过;是以困于所长,忽于所短,虽复更历变故,颠沛至此,而犹未知所以反求之端也。”他知道了陈亮痛苦的遭际,安慰并告诫。也许觉得自己还有心里话要说,又提笔书写了十四个字,他想,陈亮会在自己所书的十四个字里感悟到什么。
朱熹画像
【资料图】
陈亮“痛苦的遭际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朱熹为什么写“此殆平日才太高,气太锐,论太险,迹太露之过”的逆耳之言和一幅富含人生要义的书法?
朱熹与陈亮相识于淳熙九年(1182),当时,朱熹以提举浙东茶盐公事的职位,在嵊县、诸暨、浦江、义乌、金华、武义、兰溪、龙游、常山、开化、江山等地巡察,了解灾情,辅助生产。39岁的陈亮活跃于民间学界,对朱熹自然崇拜。借此机会,他带着自己的著作向朱熹请益,两个人共同语言颇多,相谈十日,言犹未尽。朱熹主动要求阅读陈亮的《类次文中子》,并向他索要,同时,把自己手边的著作留给陈亮。至此,中国学术界两位顶流学人开始交往,遂有了“王霸义利”之争。
陈亮与朱熹相识两年后,陈亮被捕入狱。原来是同村的朋友们一同吃饭喝酒,一个中年人回家后发病,折腾几日后死去。他们认为自己的亲人之所以酒后身亡,是吕师愈、陈亮下药了,吕、陈二人是谋杀者。报案后,官府将吕师愈、陈亮打入监牢。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是杀人犯,又有人以索贿罪控告陈亮。吕师愈的儿子吕皓是一个小吏,他上书宋孝宗,提出还官救父,也就是把官职交给朝廷,换回受冤屈的父亲。宋孝宗关注了这个案件,吕、陈二人得以出狱。牢狱生活多达两个多月,对陈亮的身心造成了极大的摧残。他获得自由,即刻给朱熹写了一通短札,很快,朱熹回复了,还写了十四字的书法条幅,他写这幅字的初衷也留在了手札之中:“寄来纸却为写张公集句《座右铭》去,或恐万一有助于积累涵养,睟面盎背之功耳。”
朱熹的意思非常明了,希望陈亮从自己身上找原因,杜绝此类事情再发生。
城南唱和试卷 朱熹
书翰文稿 朱熹
陈亮收到朱熹手札的那一刻,一定是激动的,也是喜悦的。陈亮心目中的朱熹深邃、谨严,是道德人格的化身。在陈亮入狱的前一年,他还填写一首《水调歌头》,为53岁的朱熹祝寿:“人物从来少,篱菊为谁黄?去年今日,倚楼还是听行藏。未觉霜风无赖,好在月华如水,心事楚天长。讲论参洙泗,杯酒到虞唐。 人未醉,歌宛转,兴悠扬。太平胸次,笑他磊磈欲成狂。且向武夷深处,坐对云烟开敛,逸思入微茫。我欲为君寿,何许得新腔?”可是,看完朱熹的手札,再看看朱熹写来的条幅,他沉默了。尤其是“才太高,气太锐,论太险,迹太露”和“谨言行,节饮食,致命遂志,反身修德”的字词,有一点刺眼,甚至让自己的内心隐隐作痛。
很快,陈亮就把朱熹写给他的书法条幅送给了朋友。他不想再看到朱熹写的那十四个字。
朱熹是南宋的公众人物,朋友遍天下。他的书法被陈亮轻看,很快传到他的耳朵里。朱熹的书法千金难求,不要分文送出去的字,不当墨宝罢了,还轻易地转给其他人,朱熹很生气。朱熹眼里也不藏沙子,他提笔致书,向陈亮讨要这幅作品,他直截了当地对陈亮说:“《座右铭》固知在所鄙弃,然区区写去之意,却不可委之他人,千万亟为取以见还为幸,自欲投之水火也。它所诲谕,其说甚长。”
他不仅要求陈亮还回他的书法,还坦言相告,哪怕是自己把它烧掉,也比你送给别人为好。
朱熹送字给陈亮,又向他索回,表面上看是学人之间的“斗气”,其实不然,我认为这是南宋第一“书法事件”,也是被我们长期忽略的一个“书法事件”,它浓缩了中国书法审美的重要章节,凸显出中国书法艺术的人格对撞与心理冲突,激发着我们对书法艺术本质规律的探寻。
首先,朱熹为什么给陈亮赠送书法。应该说,朱熹对陈亮的印象不错,他与陈亮的第一通手札就有这样的话,“别后郁郁,思奉伟论,梦想以之。临风引领,尤不自胜”。学问上的分歧,朱熹也没有觉得不妥,依然书信往来,论辩如常。陈亮入狱,朱熹的心头掠过一道暗影,要知道,朱熹强调敬与静,这是修养的基础,以持敬之功,才能贯通动静之际。他说:“致知、敬、克己此三件事,以一家譬之,敬是守门户之人,克己则是拒盗,致知却是去推察自家与外来底事。”他在手札中对陈亮所言,以及所书写的张浚座右铭,与“致知、敬、克己”的论断是一致的。因此,我们可以这样说,朱熹书写的张浚座右铭,是一幅有价值判断和思想内涵的书法作品。这是中国文人书法的典型代表。朱熹不是机械的、单纯的书写,而是通过所书写的文辞,向审美对象传达自己的立场和态度。至此,朱熹的这幅书法作品就有了美学向度。这也是中国古代优秀书法作品基本具备的形态。
那么,如此优秀的一幅书法作品,陈亮为什么不喜欢。原因很简单,是朱熹的直言伤了陈亮的自尊。他刚刚出狱,就给朱熹写信,解释蒙冤的起因,他希望朱熹不介意这件事,对他更不能产生误解。他想不到,朱熹没有轻轻看过这件事,并以这件事为例,讲了一番大道理。他告诉陈亮,从来信中看到了“不平之气”,这是你平日里恃才傲物,太愿意表现自己的原因;既然事已至此,应该反省自己的行为才对。忠言是逆耳的,朱熹的言语或许是对陈亮的第二次“伤害”,尽管他喜爱朱熹的手札和书法,可是,手中的这通手札烫了他的手,面前的这幅书法刺了他的眼。他也是有脾气的人,手札收起,书法送人,朱熹所书的十四个字不想再看第二遍。
我之所以把这件事看成南宋第一“书法事件”,是因为其中涵盖了我们如何理解书法,书法又是什么的命题,有宏观的视域,还有微观的觉察。朱熹掂量出自己书法的说教功能,于是选择张浚的言词,书录赠予陈亮。他的意图是明确的,以他人之语,表达自己的感受。朱熹极其生活化的书法行为,体现了中国书法的人文生态。写字是物理性的,以所书文辞传达书写者的思想是哲学性的。甚至可以这样说,书写是为了载道,其次是为了感受书法之美。陈亮反感朱熹的这幅书法,也说明了这个道理。他不是不喜爱朱熹的书法,他喜爱朱熹书写的美文佳句,更喜爱朱熹能够书写对自己有利的褒奖之词。朱熹在南宋知识界大有鹤立鸡群之势,他的一言一行,是不能等闲视之的。那么,我们可以这样说,陈亮对朱熹书法的态度,是对张浚十四字座右铭题旨的拒绝。也许,在陈亮的眼睛里,“谨言行,节饮食”六个字太“小儿科”,怎么能和自己扯上关系;“致命遂志,反身修德”八个字也是隔靴搔痒,根本不适合自己。他25岁在婺州乡试中名列第一名,补太学博士弟子员,后参加礼部会试,虽然未中,却向皇帝上书《中兴五论》,大谈政治革新、富国之道,也是胸怀天下的。他甚至奇怪朱熹何以寄来这么一幅书法教导自己。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,陈亮的动作有点变形,应验了朱熹“才太高,气太锐,论太险,迹太露”之论。
朱熹向陈亮讨还自己的书法,陈亮是这么回答的:“魏公《座右铭》荷见教,非欲示人,而见者辄夺去,岂但妙画为人所宝爱,当是荒懒者无分当得此教。”果真如此吗,显然不是。对朱熹的书法,陈亮一直青眼,他怎么会允许被人拿去呢。此后,他多次请朱熹为他新建的庄园题字写诗,朱熹漠然,他就派人带着礼物、纸张等物品去福建,缠着朱熹写字。朱熹写了“燕坐”“抱膝”“小憩”,其他的请求就找理由推脱了。陈亮依然软磨硬泡,以不同的名目请求朱熹继续为他的庄园写字、写诗,蹭朱熹热度的热情持续高涨。陈亮需要朱熹的书法,他所需要的是能够给自己增加流量的书法,而那十四个字不是他想要的。
不过,于此我们再一次明确了中国书法的创作原点和接受目的,也再一次明确了中国书法作为综合艺术的美学特征,它不仅仅需要笔墨外在的形式呈现,其审美过程恰恰需要与文辞同步完成。南宋第一“书法事件”恰到好处地证明了这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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